雪梅回乡

日期:2023-11-28来源:转载点击:209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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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师草草吃完早饭,拿出没批改完的学生习作批改,刚看了一半,裤兜里设置静音的手机震动起来。

有六个未接电话,三个是李雪梅打来的,还有三条信息。

李雪梅是胡海师范毕业带的第一届初中毕业生,许多年没联系了,这么着急找他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连忙回拨过去,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他点开信息,三条都是李雪梅发来的:“胡老师,我想去看您。”“胡老师,我决定回去看看孩子们。”“胡老师,我出发了。”

胡海握着手机,莫名激动起来,手指微微颤抖。他起身去洗把冷水脸,墙上挂着的小圆镜显出他几乎不认识的容貌——蓬松纷乱的花白头发间夹杂小径上落下的细碎桂花,黄瘦脸庞上皱纹密布,唯有眼睛里依然闪耀的光让他感到欣慰。

胡海很少照镜子,小圆镜只是刚来这个学校任教时挂上去的。有重要活动时,朝里看看头发顺溜不顺溜,脸上干不干净。此时,他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李雪梅还能认出他来吗?

曾经那个怀揣改变大山孩子命运梦想的帅气青年,如今已是形容憔悴、身体佝偻的老父亲形象,一眨眼,二十一年过去了。

胡老师低下头,匆匆擦把脸,重新坐到学生们的习作前。

“夜晚,天空的鲜花恣意绽放,五颜六色又闪闪发亮。我疲惫的身体里跑进来一缕清风,想要飞向头顶上这广阔宏伟的大花园。”胡老师勉强把习作上端正拥挤的文字一个一个吃进去,未及消化,思绪又飘往那个夜色浓重的夜——

“胡老师!胡老师!”记不清是哪个男同学脸色慌乱地冲进自己简陋的房间,歪斜的木门被撞掉了一个门扣,摇摇欲坠。

“李雪梅喝药了!”

胡海悚然一惊,他刚来桂花中学两个多月,感觉每个学生都规规矩矩、小心翼翼,非常尊敬老师,最值得欣慰的是学生们大多争分夺秒地学习,成绩你追我赶进步明显,尤其是这个叫李雪梅的女同学,成绩一直牢牢占据全校第一名位置,远远把其他同学甩在后边。

“走!去看看!”胡海推着男同学出了门,两人一路飞奔去往望天坡。

脚程四十多分钟的路,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肚腹、大腿疼得冒冷汗。李雪梅家没有院子,堂屋门开着,几个邻居在里面帮忙,声音嘈杂。

胡海师生顾不上喘口气就进了堂屋,弥漫着农药气味的房间里几个大婶抱着李雪梅,有掐人中的,有灌臭灵丹水的,叫嚷不休,慌作一团。

李雪梅悄无声息,脸色雪白,嘴唇已现青色,如同灰色纸片在大婶的怀抱中揉搓、摇晃,几乎破碎。

胡海头一回面对活泼泼的人丢弃花蕾般的生命,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赶紧送卫生院!”

李雪梅家有架马车,她父亲经常摇摇摆摆驾着马车拉粪驮猪在村里走,大多数时间主人醉卧在路边、树下、石头堆里,瘦骨嶙峋的大黄马拖着木车在周遭转悠、吃草。

这时,胡海才看到瘫软在一旁、六神无主只知哭嚎的李雪梅母亲,父亲仍处在酩酊迷糊状态,眼神弥散地望着眼前忙乱的家,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胡海不会驾马车,幸好报信的男同学会。

大婶们把嘴角吐出白色泡沫的李雪梅抬上马车,塞到胡海怀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这个好女娃!

桌上的手机跳动一下,打断了胡海的回忆,他拿起来看,是班里一个同学家长发信息替生病的孩子请假。

这个请假的孩子跟当年的李雪梅一样,读书相当拼命,早晨他去查自习时,见这孩子情形不对劲,又咳又喘,脸蛋烧得通红,一测体温,将近四十度。班长反映,从昨天起,这小孩就开始发烧了,可怎么说都不请假,怕耽误学习。

胡海立即通知家长将孩子带去医院就诊,现在病情平定,才补发了请假信息。

桂花镇地处大山深处,层层高耸入云的山脉阻隔了孩子们向往外面世界的目光,仅有极少不顾一切的学生通过考试走出大山。女孩尤其少,稍及成人,成绩再好也拗不过父母安排的出嫁命运,一些女孩为继续学习,不惜以命相抗,即便如此,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孩得到父母让步,大多数孩子还是在父母的哭求禁锢中屈从了命运。

多少年,这里的优秀学子都在与命运较劲,达到目的的孩子寥寥无几。李雪梅是他们中幸运的一个,苏醒过来的女孩以头撞墙,发着毒誓拒绝父母探视。

刚走上教师岗位的胡海从未见过如此刚烈执拗的女孩,嘱咐两个女同学看好李雪梅后,他返回李雪梅家中,想劝说她心如顽石的父母。

这哪是什么铁石心肠的父母,不过是被贫困折磨得苟延残喘的可怜人。

李雪梅母亲瘦弱变形的模样和三十六岁的年龄几乎扯不上关系,木刻般的脸颊似乎只是在头骨上蒙了一层布满褶皱的陈旧黄纸,眼神麻木茫然,盯着面前的火塘一动不动。

狠心逼迫女儿辍学的父亲躺在火塘边破席子上,像只被烘烤至半熟的虾蜷缩着身体,不时地痛苦哼唧,几乎无法正常交流。

无奈的胡海只能向留下来陪伴的大婶们求助,大婶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东拉西扯到天黑,胡老师从庞杂冗赘的信息中知道了大概:李雪梅有个弟弟,弟弟五岁时得了急症夭亡。这个致命打击击垮了风雨飘摇的贫苦之家,父亲再也没缓过来,天天泡在酒缸子里,一分钟也不想清醒。家庭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母亲身上,如果不是深沉的母爱和李雪梅刚强的坚持,她苦撑不到现在。

然而,唯一的女儿也寻了不归路,刚刚进入中年的母亲的内心世界下起永无休止的大雪,把她乌黑的头发都染白了。

血气方刚、正义感爆棚的年青教师为了从生死线上拉回一条鲜活的生命,冲动地应承下李雪梅高中、大学的费用,往后的日子里,胡海因为一句承诺被贫困之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实在艰难、感觉熬不过去的时候也曾后悔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李雪梅很争气,不仅考上重点高中,还考取了名牌大学,专业自然是能帮她摆脱童年噩梦的经济学。

李雪梅考取大学就拒绝了胡海的资金帮助,不知什么原因也疏远了胡海。村里人都说李雪梅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胡海也感到有些失落,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没有再打扰她的生活。

断联十年后,有一天午休,胡海接到了一个未知信息:胡老师,我成功了!我很想您。

胡海猜想是李雪梅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就被挂断了。他怅然若失地坐在沙发上,呀呀学语的女儿爬到他膝盖上,为他擦去悄然落下的泪水。

每年总有一个固定电话号码给胡海发两三条信息,字数简练得近乎吝啬,都在表达对他的想念和感激。

最近的一次信息有些奇怪:胡老师,我摆脱了过去的噩梦,才明白自己这么拼命的使命。我要回去,帮助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无助的孩子。教育有多重要啊,重要到可以把一个游魂变成神仙。

而关于李雪梅成为神话的传说随着信息网络的快速发展,成了隔着屏幕的真人真事。她终于成为了她梦想的样子,端庄知性、睿智练达,是一名投资公司的高管,不再是胡海记忆中的可怜小女生。

一篇小习作看了两个小时都没看完,泪水不断模糊胡海的眼。从深圳到桂花镇至少需要两天,李雪梅走了半辈子,胡海却一辈子都无法抵达。

胡海在凳子上坐立不安,怕被人看到自己脆弱敏感的样子,把门反锁上,妻子叫他吃饭,他也隔着门说吃不下。

花费一整晚的时间,胡海才艰难地装上一个坚强镇静的外壳,出现在第二天的早自习上。

胡海突发奇想让全班朗读韩愈的《师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琅琅书声中,他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拼搏在足球场,队友把球传过来,他一路带球,躲避掉中锋、后卫,犹如避开生活的难和意志消磨,保持活力直达网前,大力抽射,黑白分明的球应声直落网底。

“报告!我迟到了!”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朗读声稀稀拉拉,胡海严厉地说:“不准停!”

回头来看,谁迟到了?他刚才都没发现。

一个身着藏青色西装衣裤的短发女子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又报告一声:“胡老师,我是十一班李雪梅!”

女子站在门口朝胡海深深鞠躬,胡海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淹没,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朗读声不敢停下:“……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师生终于握住了对方的手,过去的一切仿佛都被彼此的泪水清洗得透亮。

“雪梅,你回来了?”

“老师,我回来了。”(秦迩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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