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水影浣尘衣

日期:2020-12-30来源:心灵诗学微信公号作者:胡晓明点击:1229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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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春天,中国诗教学会在贵阳花溪孔学堂举办樱花雅集。我说到我最喜欢的一首唐诗,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十五岁离开家乡贵阳,在想家的时候,在远方,这首小诗常常给我心理情感的一份温馨的慰藉,恍然觉得那个“风雪夜归人”的背影,就是我自己的背影。那天周之江也在现场,我记得他竟当场就写了一首小诗,来回应我。诗云:“君诗自是照明玑,调迫唐人近亦稀。莫喟溪山无唱和,一泓水影浣尘衣。”我那个“背影”他也一直就记住了,证据就是最近他编了一套新书《贵州杂谈》,寄给我,要我写几句话。今天打开来一看,噫!满满的乡愁,沛然莫之能御。之江晓得“风雪夜归”以及“杯盘狼藉”之后,一定就是像这本书一样的“围炉茶话”:里面全是旧人旧事、那山那水,其实就是每年之江与我茗聚的纸上延伸。余未人先生写我小时候熟悉的南明河,写花溪,周胜先生写贵州大历史“旮旯里的人和事”,我也想起我认识的家乡的一些小人物;之江谈各种贵州小吃,都是我每年回家都要一一追星的小吃,——阅读书稿的过程,也就是一路心魂踉跄、情牵梦萦的追索过程。因而今天的我整个人成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意识流。

 

顺着之江兄的诗句“一泓水影浣尘衣”,渐渐清晰起来的是与三条水有关的意识。或许是三条水的背后都有温宛的女性的面影在晃动?这三条水好象都回不去喽。第一条水是贵州都匀的剑江。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那里度过了八年的工人生活。那个厂子就在剑江边上。我们当年还为工厂修一条坚固的防洪堤。夏天我们常常去河边唱歌、弹琴、游泳、洗衣,还有几回夜里跟车间里大学生师傅,毕业于上外德语系的高材生,一起到江边去看星星,听他教我们如何识别星座。这条水的背后有我的乔师傅那可爱的小女儿的面影。每周末去帮师傅干活,师傅包的山东水饺一口一个的新鲜美味,师傅家的小女儿一口一个“小明哥”的香甜爽脆,——现在师傅不在了,她还常常说要给我包饺子吃,但是常常得到的只是微信上的一幅美图而已。

 

第二条水是花溪水。读大学的时候,每年的十一月,我记得我还在那里面游泳,顺着十里河滩往下飘流,然后穿好衣服再走回学校。那是一条多么乡气十足,疏野不羁的河,又是一条多么天真单纯、幽丽明澈的花溪水。那时候也曾想一定要游到长江去,大海去。后来我的求学和工作的城市,确实跟长江很近,跟大海很近,但是我却没有再去大江大海里游过一次泳。相反的是,近几年来冥冥中似有看不见的手带我回到花溪水畔,也引我下去游过几回。而不可思议的是,我近些年为花溪水写的诗歌与文字,比我为四十年来生活的上海要多得多。

 

这些年来,我的魂梦更引着我回到这条小河的上游,一个叫做天鹅寨的地方。那个天鹅寨,是我十三岁那年跟母亲一起去生活过一个春天的地方。母亲是去搞文宣,白天下地,晚上开会,有一次晚上来了最高指示,夜里起身去宣传,回来的山路上手电筒没有电了,旁边就是水库的万丈深渊!然而春天里那是何等的一个满山翠绿,野花遍地、风景非常迷人的山乡!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一个耙子一个篓子,满村去拣牛粪,牛粪晒干了,是可以作为燃料的。至今我还忘不了那早晨的炊烟与牛粪混合的新鲜气息。也忘不了要从水库边挑水上坡,那一路羊肠小道好艰难。我记得是住在一个庙里,里面还有两个年轻刚毕业不久,从贵阳来的乡村女教师,每天她们的欢歌笑语飘漾在花溪水库碧悠悠的水里。花溪水在两山之间平静流过,一根铁缆系于两岸,一只船套在铁缆下,划船的人就拉着这个铁缆就把船摆渡到对岸去。春天里她们带我坐船我去河对面采摘山坡里的蕨菜和田埂上的折耳根与小苦蒜。晚上两位老师给我做了一种很好吃的汤叫”榄豆汤”。尺波电逝,几年前,当我再去寻找这个天鹅寨,我发现水也没有那么清,河也没那么宽了,最重要的是两岸居然没有一点绿色,全部变成了枯干的山坡,这个对比太触目惊心的,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也许我走错了路没有找到真正的天鹅寨?我一直不敢多想。

 

最后一条水,是我经常梦中回到了家,南明河的水。我家就在余未人老师写的甲秀楼再往里面走,过去叫南明公园的地方。那时南明河水非常清,我们夏天在那里游泳,每年有人溺水而死。它是一条有野性的河,看起来平静。其实我们知道它是野的,对它有一点敬畏之心。我们有几回还跟和对岸的人打群架。我家马路对面的河边,是省委统战部的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每天都会到统战部锅炉房去捡煤渣,——焦炭里那些没有完全烧尽的煤渣,捡回来以后可以做燃料。捡煤渣是要抢的,每天都有很多小孩子,在那个准时的时刻从家里呼涌而出。最美妙的是每个周末,大院里都有露天的电影,我们会扛着长长的板凳去那里早早地占位子,然后在满天的星光与夏日的晚风中,度过少年的光影时分。南明河岸边,还有一条梧桐林荫道,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西湖路,我家就在西湖路一号。当然这条道路现在不知为何已经被封闭,成为内部道路了。小学和初中,我每天都在那条路上学放学。最清澈的记忆是每天都会碰到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迎面交替而过。从来不说一句话,甚至也没有照面时的对视。但如果没有遇到,那一天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种少年的心绪是非常美好而终身难忘的。

 

我的意识流又流转回了周之江缤纷鲜美的美食山谷、余未人的黔南黔北旧事、周胜的“旮旯里的人和事”,以及龚雪的茶香世界与冉景丞的野性贵州,那“四山八水”的生态秘境,——我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好像都没有写到那山那水那人那事背后的那个女孩子。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继续写下去。我不时在上海遇到来自贵州学艺术的女孩子,我都会告诉她们贵州的山山水水里有一种天然神秘的艺术气息,告诉她们要相信自己身上都已经采有了大山的灵气,画的画就是好看,唱的歌就是好听。贵州就是自由而野性、葱绿的生活艺术史,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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