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坳

日期:2022-04-12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一 韦点击:2741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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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爬到山梁的时候,晓寒看到了山坳里灿烂的桃花,稀疏的房屋掩映其间。

晓寒要去的地方叫桃花坳,有炊烟的地方就有学校,那里有个校点,原来的代课老师到深圳打工去了。晓寒从市里到县城,再到秋枫浦,校长说,你来得正好,桃花坳缺人。于是晓寒背起行囊到了公路边,搭了一辆拖拉机,叭哒叭哒一路吼着到了响水滩。却不知道从哪里走,见几个赶马人正在勒驮子,便向他们打听。有人向对面山上一指,那里就是。晓寒抬头一看,隐隐约约有个小村。那人说,我看你得走三个钟头。晓寒点点头,见前面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脚向上缠绕,像飘带一样。晓寒便扯着这条飘带攀上去。

步入桃花林,却见一名妇人散着头发,咿咿呀呀地唱,低着头在桃花丛中乱走。见了晓寒,便笑了起来,嘿嘿嘿。晓寒问,大婶,桃花坳小学往哪里走?妇人仍是嘿嘿笑着,举着手中的树枝,一步步走向他。晓寒有些愕然,向后退了两步,却撞到桃树上,桃花扑簌簌落了晓寒满脸满身。那边一只黑狗却“汪汪”向他奔来。晓寒不知所措,转身要逃,前后左右都是桃树挡着,却哪里跑得脱。眼看黑狗要咬住裤脚,却听到一声呼喊,回去!一名头缠包帕的姑娘已追上黑狗。黑狗便低眉顺眼地钻入林中。姑娘喘着气说,阿哥,对不起了。晓寒说,不好意思,我要到桃花坳小学去,在哪里呢?姑娘说,就在村头的小庙里,我带你去。晓寒说,那太好了。两人走过妇人身边时,晓寒说,她怎么了?姑娘说,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她都会这样,什么也不晓得,只是乱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过段时间就好了。姑娘转过身看了一眼妇人,脸红道,她是我妈。晓寒看了一眼那妇人,不再言语。经过村庄,走到小庙前,姑娘说,您是新来的老师吧?晓寒点点头。姑娘说,我们这里来的老师都呆不长。晓寒笑道,那我争取多教几年。姑娘说,我还要做饭,先走了。晓寒说,你叫什么名字。姑娘笑,露出一口白牙。她摇摇头,一阵风般从晓寒身边掠过。走出一截路,却转回头高声道,老师,我叫香草。

桃花坳小学本是村里的神庙,后来成了小学。隔着村子到不是太远,只是中间有一片密不透风的松林。晓寒进了学校,开始整理行囊,无论如何,必须先住下来,然后填饱肚子,别的还顾不上。

这是一个孤单的小院,只有一幢青瓦灰墙的房子,周围用土夯了围墙。围墙上开了一道木门,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桃花坳小学。楼上有一间教师宿舍,没有染色的木门窗,露出陈年松木的纹理,一把打开的锈锁斜挂在门扣上。晓寒开了门,一张木板床、一张桌面裂开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只马灯,玻璃灯罩蒙上了一层黑烟。墙上挂着一把胡琴,琴弓上的马尾稀松,看来很旧了。一灯一琴,想是前任的馈赠。屋顶没有棚,椽子和瓦片隔开了天与地。晓寒将床上的草垫和苇席拎到院子里拍打,复又铺上床。抽出背囊中的睡袋和毛毯扔在床上,生活便由此开始,或者继续。

小憩后,晓寒饥肠辘辘。临行前,校长说到了就找村长。本来村里打算赶街天接他,可三天后才是街期。晓寒不想耽搁学生上课,便自己上了山。晓寒暂时不想找村长,便到院子里找厨房。厨房就在教室里,有半堵土基挡墙,大半是教室,小部是厨房,里面有地火塘,上面支着铁三角,一把黑乎乎的茶壶。还有一只木柜,满是裂纹和尘烟,写满了沧桑。晓寒打开柜子,眼前一亮,里面还有两把面条,一小堆洋芋,晓寒暗暗感激前任。准备生火做饭,却没有水。晓寒拎起铁桶,到院子里,找到墙缝间伸出的一截黑色胶管,下面是一个石砌的水池。胶管里却没有水流,水池也是枯的。晓寒犯了难,初来乍到,要到哪里取水呢?他拎着桶,茫然地跨出校门,迎面却见带他来的姑娘,身后跟着一名少年。晓寒笑道,香草,你来得正好,学校里没水,到哪儿找呢?香草说,老师,我就晓得你吃饭成问题。今年春干,怕要等雨水下地,学校的水管才有水源。现在只能到山箐里取水。她转身对身后的少年说,成旺,去给老师提桶水。叫成旺的少年便拎起水桶消失在林中。

香草随晓寒走进厨房,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打开来却是几枚鸡蛋,还有一小袋米,一条腊肉。香草说,老师,我知道你才来,大老远到我们山里教书,不容易。这些吃的你先凑合着对付。明天我到村长那里说,街子天让马帮顺便捎给你一点粮食。晓寒说,我怎好意思收你的东西,不行,粮食我会想办法解决的。香草说,你不用客气,腊肉是自家腌的,蛋是自家的鸡下的。晓寒说,米总是到街上买的吧,我看到了,你们这里不产水稻。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的纸币说,这点钱你收下。香草说,这哪里行,我怎能接你的钱。晓寒说,大米又不是你自家的,这钱你要收下,不然别的我也不要了。香草只好红着脸接过钱。

成旺把水拎回来后,晓寒开始生火做饭。香草帮他把米淘好,把锣锅架上铁三角说,老师,我妈在家我们不放心,我们走了。晓寒说,你俩和我一起吃饭吧。香草说,不了,弟弟和我都出来了,家里只有妈,你知道的,她精神不太正常。晓寒连声感谢,把他俩送出校门,望着他们消失在松林中的小径,心中一缕暖意升起来。

黄昏里,渐渐褪去温度的阳光爬上了房顶。晓寒带上校门,穿过松林中的小径向村里走去。四围静谧无声,只有松涛阵阵。晓寒走到村口,看着苍凉寂寞的村庄,就像一位老者,卧在春日的斜阳下恹恹欲睡,偶有一声鸡啼,划过树梢。暮归的羊群从村道上涌过,头戴黑包帕的牧羊人举起赶羊鞭吆喝一声,便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晓寒。晓寒打了个招呼,牧羊人笑了笑,并不说话,眼神分明在说,这个异乡人,他何以出现在村口。转过头朝探头探脑的黑山羊一鞭,匆匆隐入村中。

春天了,山坳里的夜依然寒气袭人。风从墙缝、窗缝、瓦缝间钻进来。晓寒只好钻入睡袋,想那无边的心事,想着想着,竟有些酸楚,眼角边的一滴泪滑到了颊上。正黯然神伤间,“笃,笃笃”的敲门声从院外传来,声音不大,但在如此静寂的夜里极为清晰。晓寒心里一紧,便凝神谛听,却又声息全无。晓寒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隔了几分钟,“笃,笃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再不会听错了。晓寒高声喝道,是谁?却没有回音。他随即起身点亮马灯,从背囊里取出手电筒,顺手拎起了房间里的一根木棒,一步步挪下楼梯,移到校门前。他小心地取下门闩,打开木门,借着马灯桔黄的光四处看,却没有人。他打开手电筒,向周围照射,依然没有人影。这倒让他心生恐惧,他立即转身关紧校门。急步赶回宿舍,插上门闩,钻进睡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学校原本是神庙,坐落在山坳里,与村落相距甚远,在这凄冷的夜晚,孤独、恐惧、寂寥,无助,从闹市到深山,反差之大,自然令晓寒辗转反侧。他不知何时睡着,被村中高一声低一声的鸡啼唤醒时,已是天光大亮。他起身到厨房烧水沏茶,却发现煮饭的锣锅不见了。晓寒心生疑虑,记得昨晚锣锅里还有小半锅米饭没有吃完,莫非真有人偷饭吃?他仔细观察,发现地上有柴灰洒落的痕迹。他沿着断断续续的柴灰找到了学校背后的空地,发现锣锅扔在那里,里面的米饭已被吃光,而锅盖滚出了很远,被石头挡着。晓寒拎回了锣锅,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人,为什么不连锅提走。早上起来,门闩仍是完好地插在门上,难道他从墙上翻入不成?他觉得蹊跷,再去看门,却见木门下方早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缺口边缘上沾着几根黄色的毛。他扯下毛在鼻子下一闻,便拍了前额一掌:这是一条黄狗。

 

2

 

晓寒从背囊里取出日历,挂在教室黑板旁的钉子上,翻到三月一日。

已经是八点钟了,按理说,孩子们应该到了。可学校门外的山路依然很静,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也没有走动的声音。晓寒将课本按年级分开,一年级十套,二年级八套,三年级九套,依次放在每个年级的最前桌子上。这是三列火车桌,按不同年级分开,就在一个教室里。在边远山村,生源少,教师也紧缺,这种叫“复式教学”的方式较适合。晓寒将课本放好,学生们还没有来;他又把黑板擦干净,把教室扫干净,学生们还没有来;他把水烧开,沏好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看着茶杯口袅袅升起的蒸气出神,学生们还是没有来。晓寒着急了,走到校门口望,小径上还是没有人影。隔了很久,才看见一个佝偻着腰的男人向学校走来。

来的人说,我是村长,你就叫我老罗好了。桃花坳村实际上是一个村民小组,几个村民小组才组成一个行政村。老罗准确地说是村民小组长,可人们叫惯了。一脸沧桑的老罗说,我当村长都二十年了,接接送送的老师也有几十个了,你是头一回自己跑上山来的,到了也不吭一声,我要批评你。晓寒说,村长,我不是着急吗?三月一号了,学生要开学了呀。老罗说,你急个球,娃娃们要凑书费,要好几天呢。晓寒说,教学时间不足,质量就受影响了。老罗说,老师,你急什么?现在娃娃能入校,进来以后不流失,我就念阿弥陀佛了。你看他们爹妈,还有小伙子大姑娘,大都跑出去打工了。你就耐着性子等,实在等不着,还要挨家挨户请。没办法,这就是桃花坳的村情。老罗说着,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浓冽的烟味在小院里扩散。

朝阳一寸一寸地移着,麦秸一般的阳光细细地铺了半个小院,还是没有学生来。老罗将皱巴巴的烟壳捏了捏,确定没烟了,便说去村口的小卖部买包烟,嘱咐晓寒到他家吃饭,晓寒一再推辞。老罗说,吃顿饭能把我吃垮吗?你不去,就看不起我。晓寒只好应允。老罗说,你再等等,饭好了我叫你。

茶喝了三道,绿意盎然的茶水便渐趋透明,晓寒开始着急。他没有想到情况这样糟。他只想怎样把书教好,却没有想到无生可教。 好在有学生来了,来的第一个是段四全,细瘦的脖子上撑着一个圆脑袋,黑脸皮上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鬼。段四全只交了一半的课本费,说是另一半等街天卖了鸡蛋再凑。晓寒说好吧,把三年级课本交给他。段四全欢喜地去了。接下来是李菊花,窄小的脸,肤色青白,梳着细细的黄毛小辫。进来,眼巴巴地望着晓寒,嗫嚅着叫了一声老师,就不再说话。晓寒问她,你是几年级,李菊花说,二年级;晓寒再问,你的名字?李菊花低声说了。她说自己名字的时候看着脚尖。晓寒把课本交给李菊花,她却不接。晓寒着急道,你怎么啦?李菊花说,家里没钱,我不读了,我来告诉老师。晓寒说,那怎么行?李菊花说,我妈不让我读。晓寒问,你家远吗?李菊花说,不远,就在村头。晓寒说,我还要等别的同学。是你回去叫你妈,还是我晚上到你家去?李菊花想了想说,还是我回去叫好了。便出了校门。十多分钟后,李菊花领着一个干瘪的女人到了学校,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她的头帕里钻出来。女人说,我是菊花妈,我们菊花不读了,没钱交书费。晓寒说,实在困难的话,书费我帮你们垫吧。菊花妈说, 这怎么得,老师的工资低我是晓得的,小杨老师就是受不住穷才去深圳的。晓寒说,就这么定了,李菊花,你把课本领走,记得明天到学校上课。菊花妈一把扯过李菊花说,老师,她还得回家放羊。晓寒说,还要让她放羊,她还这么小,得读书。女人说,唉,她爹和几个姐姐全都打工去了,家里实在没人手。晓寒说,他们打工不是挣钱回来吗?家里的活少干点,孩子读书要紧。菊花妈说,老师,你哪里晓得,她爹出去四年,一分钱也没拿回家,人也面面不见。她姐几个倒寄回来些钱,可都还债了。晓寒问,你们还欠了什么债?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当年借债缴的罚款。晓寒说,你就不能不超生?菊花妈说,老师,你不晓得,做饭的要一个,放羊的一个,种地的一个,喂猪喂鸡的一个,人手才够。晓寒苦笑着摇了摇头,简直是奇谈怪论,她们不都走了吗?菊花的书还要读,放羊的事,你想办法。女人想了想,也不说话,转身走了。晓寒把课本交给李菊花,她接了,却不敢走,眼泪“嘀哒嘀哒”往下掉,摔到院子里的泥巴地上。晓寒不知如何是好,他蹲下身对菊花说,你想读书吗?菊花使劲点了点头。晓寒说,那就好,我来想办法。正说着话,菊花妈回来了,围裙里鼓鼓囊囊的。她把围裙解开,却是一堆鸡蛋。菊花妈说,老师,你帮我女儿交书费,这些鸡蛋,算是谢谢你。晓寒说,你还是街天去卖几块钱吧。菊花妈也不说话,把鸡蛋倒在桶里,拽着菊花走了。

段四全和李菊花领回了课本,倒让别的学生急了。隔了半晌,香草领着成旺来,晓寒把课本给了他们。香草说,老师,这几天给我妈抓药花了不少钱,课本费暂时赊着行不?晓寒说,你给我的鸡蛋和腊肉钱我还没付呢!香草说,老师莫讲,那是我们送你的,课本费还是要交的,只不过请你宽限几日。晓寒说,这样吧,我看见你们地里种了洋芋,哪天你给我送一撮箕就得。香草说,那还不容易。便笑着和成旺转身回家了。此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名学生。交钱的少,用鸡蛋抵的多,还有的赊账。晓寒一一给他们发了课本。不管怎样,还是把生源保住再说。

李菊花又来了,说是村长叫吃饭。晓寒说不去了,学校里有面条,还有鸡蛋。李菊花站着不吱声,却也不走。晓寒只好跟了去,没想到却遇到了菊花妈。老罗说,这个四合院住了三家人,菊花家就住隔壁。今天老师来吃饭,我让她做饭。菊花妈说,村长其实怪可怜的,娃娃妈早走了,扔下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人,还有三个儿子。村长既当爹又当妈,还要尽孝,不容易。现在,老大赶马,老二、老三也在外边做泥瓦匠,到处走。说着,拎出一个被烟熏黑的小锣锅,一盘腊肉炒鸡蛋、一碗炒洋芋,一碗白菜汤,两套碗筷,摆在小方桌上。老罗笑呵呵地从一个小柜子里拎出一瓶大麦酒说,菊花妈,你提那些事干什么?老师,咱桃花坳也没什么好吃的,表达一点心意啊!说着便给晓寒面前的碗里斟满酒。晓寒说我不会喝酒,老罗说,这酒你得喝,不然就是看不起咱山里人了。晓寒只好端起酒,正想与老罗碰杯,却见只有他俩。便说,别的人呢,一起吃。老罗说,你别管,他们在厨房里吃。晓寒说,这哪行,说着便去厨房。一看,却呆住了:一口铸铁大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蔓菁,菊花妈、李菊花,还有一个坐在藤椅里的老人,一名敞着军绿色外衣的小伙子,每人端着一钵头蔓菁菜,手里还捏着一个粑粑,却是白、黄、黑相间的颜色。晓寒说,你们怎么躲在厨房里吃?菊花,把那粑粑给我一个。李菊花欢喜地从筲箕中取出一个粑粑,双手递给晓寒。晓寒咬了一大口咀嚼,却觉得喉咙里有如针戳般痛,好不容易咽下了一口,却噎得淌下了眼泪。跟进门来的老罗说,老师,这些粑粑好看,吃起来却很糙嘴,是用燕麦面做的。要做成炒面,加点白糖,味道还可以,可哪家舍得那样吃啊!平时家家户户就吃这个,喝蔓菁菜汤。晓寒转身出去,坐在小方桌前,看着面前的酒菜,锣锅里的米饭,怎么也下不了箸。

 

3

 

晓寒很高兴,上学期的学生全都来齐了,尽管他把三月份的工资都贴了进去,村长老罗的意思,晓寒还是想办法把书费收回来,实在不读的,要流失也没办法。老师已经够辛苦了,还要贴钱,划不来,晓寒只是笑笑。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利,四月里,成旺辍学了,这让晓寒感到懊丧。他来的第一天,就是成旺帮着到山涧里提水,香草帮着烧火煮饭。平时缺盐少油的,也总是让成旺去村里买。

周一,晓寒没见到成旺,便问班长段四全,成旺呢?段四全说,成旺不读了。晓寒说,怎么会不读,他的课本费我不是帮他交了吗?段四全说,他妈要他去城里打工。他妈说,他都十二岁了,还读什么。有几名男生乘机起哄,他妈要他去苦钱讨媳妇。几名女生把头埋在课桌上咕咕笑起来,只有李菊花看着黑板发呆,不知道想什么。

晓寒决定去家访。他听学生们说,桃花谢后,成旺妈的病就好了,应该可以商量的。还有香草,那个热情的姑娘,他不应该反对成旺读书的。

晓寒穿过那片绿叶婆娑的桃林,来到成旺家门口。他连喊了几遍成旺,没有人应声,倒把黑狗吼了出来。黑狗在他的前后左右咆哮,他挥起树枝驱赶,嘴里依然叫着成旺。很久,成旺妈从屋里走出来赶走了黑狗。她已经不再笑,也不再唱歌,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晓寒。她说,你有什么事?晓寒说,我是成旺的老师。成旺妈说,成旺不读了,他大了,应该苦钱了。晓寒说,他才三年级,他至少要读完小学吧?成旺妈没说话,转身进屋去了。晓寒跟着进屋,那条黑狗警惕地盯着他,发出威胁的“呜呜”声。成旺妈不理他,转身到灶台上切蔓菁菜。晓寒走近她说,大婶,您再想想,让成旺多学点文化,以后出去少点麻烦。成旺妈不理他,把双手在围裙上揩了又揩,然后拎起猪食桶走出灶房,晓寒讪讪地跟出去。成旺妈说,老师,你还是回去吧,不要白费口舌。

晓寒呆立,看着远处的山峦,不知道要说什么。离开时,正好遇见赶着羊群回家的成旺。成旺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眼眶便红了。晓寒说,成旺,我知道你读书断断续续好几年了,我请求你把今年读完行不行?成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的脚上套着一双胶鞋,脚拇指从鞋子里向外探头探脑。他身上的军绿色上衣在肩部补了一块青色的补丁,很显眼。晓寒走过去,拍拍成旺的肩膀说,成旺,以后挣钱有的是机会,要想读书,就是这几年啊,你再想想吧。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走了几步,他转身问成旺,你姐香草呢?成旺小声说,到秋枫浦给我妈抓药去了。晓寒欲言又止,钻进桃林。

第二天,成旺没有来。第三天,成旺还是没有来。晓寒天一亮就让班长段四全约他上学。段四全回来说,成旺把羊赶到山上去就没有回来,晚上睡在山上的羊厩里了。晓寒知道,那是一个周围临时用篱笆圈起的空地。夜里,人和羊就挤在那个羊圈里,中间只用几块木板隔开,牧羊人就躺在羊毛毡上,任凛冽的山风吹过耳际,仰望着夜空里的星星,在孤寂中渐渐睡去。晓寒想到这里,便稳不住了,下午放学后,他带上几个烧熟的洋芋和手电筒,到村里找老罗。老罗家就在村头的槐树下,树下开了一扇窄小的便门,走进去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鸡在院里懒洋洋地刨食。晓寒叫了两声村长,才听见“吱呀”一声,菊花妈从西厢房里走出来,嘶哑地咳了几声。她说,老师,老罗到山顶上看牛去了。晓寒问,要什么时候回来?菊花妈说,不晓得,今晚或是明后天都不好说。菊花妈告诉晓寒,桃花坳对面的大青山顶,有大平坝。平时牛、马等牲口就放在那里,只有买卖时才去找。或者一段时间去看看,有没有被野物袭击,有没有跑丢。晓寒说,我知道了,便转身出门,向大青山顶爬去。

大青山陡峭险峻,山间石径若隐若现。夕阳快要坠入山里时,晓寒终于翻越山尖,眼前豁然开朗,是不见边际的平坝,涂满了黄昏的油彩,猎猎的山风吹走了阳光的最后一丝温度,晓寒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钻入荒草间的小径,寻找成旺和他的羊群。晓寒没有找到成旺,却见到了老罗。老罗准备返回桃花坳,正巧与晓寒相遇。老罗急得喷火。他武声大气地喊,老师,你不怕把自己丢喽?来到这里,就辨不清东西南北,就连我们都经常迷路啊!晓寒说,我这不带着指南针吗?老罗说,指南针也不管用,下次你可不能乱跑了。我是村长,你得听我的。晓寒说,成旺辍学了,在这山上放羊,我要找他。老罗说,走,走,我陪你找。

老罗带着晓寒,七歪八拐地走了很久,才找到成旺。成旺正把羊群赶到圈里。老罗说,成旺,你看谁来了?成旺一见晓寒,先是吃惊,接着便低下了头。晓寒说,成旺,你得回去上课。成旺小声说,那羊咋整?老罗说,你还讲价钱了,叫德山老汉顺便帮你们照看,工钱嘛,老办法。成旺不语。晓寒说,昨天我就说清楚了,你说说,到底想不想读书?成旺说,想。晓寒说,那就跟我回去。老罗说,别磨蹭了,你们在这里等,德山老汉就在附近,我去去就来。正说话,一条黑乎乎的人影向他们靠近,走近了,却是喘着气的香草。香草说,我刚从秋枫浦抓药回来,听说老师来找成旺,我怕老师迷路,赶快上来了。老罗说,你来得正好,成旺还得回去上学。香草说,我的意思也是让他多读几年书,哪晓得我妈硬是不准。老罗说,书还得读,这可不能含糊,我去找德山老汉。

低垂的夜空中缀满了星星,晓寒、老罗、香草和成旺摸索着回到桃花坳,已经是大半夜了。香草和成旺回家去了,老罗跟着晓寒到了学校,经过这场折腾,两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想睡也睡不着,便在火塘里烧洋芋。吃过了,老罗拍着手上的灶灰说,老师,成旺家也是真的有难处。这次我依你,下次他要是辍学,也就算了。晓寒说,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罗慢条斯理地说,你别急,听我说,五年前,成旺爹去青山镇的小煤窑挖煤,不小心塌方,埋在里头了。晓寒说,怪不得,他妈会那样。老罗说,其实他妈精神有问题,却与另外一件事有关。二十年前,桃花坳小学的老师是外乡调来的。噢,和你一个姓,姓林。林老师在这里一呆就是七年。当年,香草妈喜欢上了林老师,后来就有了香草。可是还没等到香草出生,林老师就调走了,香草妈只好挺着大肚子嫁给了后来的成旺爹。成旺爹喝酒后,常常暴打老婆,香草妈从此落下了病根。香草这女子从小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老是挨打。成旺爹死后,她的日子反倒安生些。前两年,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宝才回乡当了代课老师,和香草好上了。教了两年,宝才嫌代课老师工资太低,到深圳打工去了,两人又分了。香草这女子命苦啊!

晓寒一时语塞,把火塘边的一碗包谷酒一饮而尽。

 

4

 

雨季说来就来了,山里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飘飘洒洒,十多天过去了,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桃花坳有些冷了。

放学后,晓寒就读点杂书,写几个毛笔字,或者写几首小诗。实在无聊时,他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坐在桃花坳小学后山的青石上,看着绵绵细雨中的群山,山的后面还是山,他知道,也许他将一辈子走不出山的包围。静默中,他可以一直坐到天黑,就像一只蹲在山顶的大雕。

这样的日子也就慢慢过去了,可食物却是要解决的,木柜里存米日渐稀少,最后只剩下铺在柜子底部的一层米,零散、细碎,清晰可数。晓寒想到去借,可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桃花坳的农户家一般是没有米的,特别是在漫长的雨季。即便有,也只有一碗半碗的,留着招待客人。没米,有面也行啊,晓寒翻遍了面口袋,也刮不下一碗面。吃燕麦面和蔓菁菜?他尝过,实在是残酷了点。好在还有一麻袋的洋芋,他开始餐餐吃洋芋,火烧、油炸、水煮、切丝炒、切片煎、切成坨红烧,洋芋的所有吃法他几乎都尝试了。

一个星期后,晓寒出现在老罗家的院子里,他已经吃不下洋芋了。有事找政府,在桃花坳,政府就是村长老罗。老罗家的院子很静,只有雨丝织成细网将天空罩得严丝合缝。院子里一片安谧,只有沙沙的雨声。晓寒推开了老罗家的堂屋,老罗不在。他就搬了一张条凳坐在房檐下等,看着瓦楞间的雨水如线一般淌到地上。在雨声的间隙,他听到了细碎的呻吟,低一声,高一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晓寒开始并没注意,只是在呻吟声越来越大时,他才听见声音好像是在西厢房里传出的。晓寒有些茫然,他站起想走过去,又坐下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罗躬着腰出来,面色酡红的菊花妈紧随其后。晓寒似乎有些明白了,想走,却来不及。只好站起身叫老罗。老罗一怔,接着便穿过雨帘走过来。老罗说,是老师啊,怎么搞得像个放牛的,都看不出你。晓寒说,我已经断粮好多天了,能不能让马帮顺便捎点大米?老罗有些为难说,下雨的日子太久,山路上都是烂泥,骡子的脚很容易受伤,马帮走不了。那些赶马人天天躲在家里喝酒呢。我儿子在下雨前就赶着马到铅矿上去了。我这里还有两把面条,你拿去吧。晓寒知道老罗的日子也苦,说什么也不要。便一步一滑地下山去了。

晓寒到了响水滩,骑上寄在村完小的自行车就到了秋枫浦。他到粮店里买了五十斤大米,用塑料布层层包裹,横架在自行车后座上,用麻绳勒紧了,沿着黑潓江慢慢骑回去。到了响水滩后,他把自行车仍旧寄在村完小。看看天色已近黄昏,雨也下得小了,便背上大米,用蓑衣盖住,向桃花坳爬去。

山中的夜晚来得早,雨季里,天色更加晦暗。晓寒刚爬上半山腰,天就黑了。他出门时走得急,也没带手电。负重登山,速度不快,山路泥泞,他只能一步三滑地往上挪。他站在雨里稍稍喘息片刻,正想鼓劲朝前,雨却加大了,哗哗地往地上泼。远处的山、近处的路全笼在雨帘里,什么也看不清。晓寒戴的眼镜蒙了一层水珠,眼前模糊一片。他有些后悔,要是在响水滩住一夜就好了。只是现在已经进退维谷,往前走和往后退,都是差不多的路,一急,身上的米袋子似有千斤重。他想坐下来歇歇,可在这雨天雨地里,哪有坐的地方?他强撑着身体往前走,他知道不能停下,更不能坐下,坐下之后也许就站不起来了。

走吧,晓寒咬着牙,强迫自己向前走。他的双脚交替着往前挪动,每动一次都似把体力耗尽,胶鞋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陷入稀泥中,像在沼泽中行走。 最糟的是看不见,每一步都要摸索,万一走错了方向,就会踏上不归路。有一瞬间,晓寒泄气了,他想歇一歇,任由无边的暗夜吞噬。可如果这样,也太不值得了吧?他苦笑,在雨雾的包裹中,任由雨点鞭挞,在不知道还有多少行程的山道上前行。在十万大山的腹地,个体显得如此渺小可笑。旁逸斜出的树枝划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肤,雨水顺着湿透的发梢在脸上流淌。路上横着的树干将他绊倒,好在米袋子拴得牢,依然趴在他的背上。晓寒挣扎着站起来,脚下一滑,又跌入了泥水中。晓寒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咬出血。索性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在三尺左右的范围内,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夜,他看到了灰白的路,便如骡马一般朝前爬,手掌擦得鲜血淋漓,渐至麻木。

最后的力气渐渐从身体上游走,晓寒感到四肢麻木、周身发冷,眼前金星闪烁,他不知道还能硬撑多久,他的身体如面条般渐渐变软,正在向前扑倒。这时,他听见了狗吠,接着眼前一亮,看见了火光。他精神一振,终于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周围,不错,快到桃花坳了。

晓寒泥牛一般推开校门时,自己到吓了一跳。在教室后面窄小的厨房里,十多个学生围成一堆,熊熊大火在火塘里燃烧。学生们或蹲或站,有几个年龄小的竟睡着了,口中流出了晶亮的涎水。晓寒一出现,班长段四全高声喊:老师!学生们一起扑过来,把晓寒团团围住,老师老师地叫,有几个女生竟然跪倒在他的脚下呜呜哭。晓寒一把拉过成旺说,这是怎么啦?

李菊花哭得伤心,抹着眼泪说,老师,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晓寒拍了拍李菊花的头,叹了一口气:老师是个大傻瓜,教出你们这些小傻瓜。成旺说,老师,你走的时候说过,今晚你一定会回来。晚饭吃了,我就跑来学校问作业。没见你,就约了段四全他们到村外的窝棚里等你,直到天黑你还没回来,我们心里更急了。又不敢下山,只好回到学校等。还没到学校呢,就听到菊花妈说今天雨太大,黑潓江发大水,河里漂下一个人,生死不明。我们更急了。同学们都听说江里淹死了人,全跑来了,没有你的消息大家说什么也不回。

晓寒的泪水刷刷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看着面前这一群质朴的孩子,竟无语凝噎。缓了一口气,晓寒说,老师真的很感激,你们快回家,明天还要上课呢!说完,竟靠着土坯墙打起了鼾。

晓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段四全和成旺蜷在楼板上还没有醒。一看表,已是九点过了。晓寒叫醒了他俩。洗脸时想起了昨夜的事,就问成旺:你们是怎么把我弄到宿舍里的?成旺说,是村长老罗把你背上来的,你的衣服,香草拿回去洗了。晓寒一看身上,衣服也换了。想想自己竟然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太累了。拍拍脑袋一笑,便夹起教本教案要去上课,走两步,竟有些眩晕,只好坐下,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粒克感敏吃了,挣扎着下楼,走到教室里。学生们全都来了,在各自的座位上写作业。见到晓寒,李菊花说,老师,你休息一天吧,我们可以自习的。段四全说,是啊,老师,你休息吧。晓寒摇了摇头说,大家打开课本,翻到第七十六页,今天我们上新课《曹冲称象》。

 

5

 

秋枫浦的电影队到桃花坳放电影,学校里就像过节一般热闹。

除了桃花坳村的,还有周围李家坪、段家登、梨花谷、赶羊涧等几个村的人都跑来看电影。这些年,打工的出去了很多,可还有赶马的、放羊的、种地的,几个村的聚在一起,也有一大片。老人和孩子大都端一条板凳坐前边。年轻人大多喜欢站在后面,电影一放,灯光一暗,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用这样的方式寻找中意的人,看电影倒是其次。晓寒也坐在楼上的走廊上看电影,影片不吸引人,到是院子里男男女女的调情让他一览无余。晓寒看到,几个男子一推,其中一人就撞到姑娘身上,姑娘身子一扭,便追过来,挥舞着丝巾,向那些男子扑打,像风一般轻的丝巾撩拨着男人的情欲,他转过身就抱住了姑娘,那姑娘挣不脱,就任由他抱了,只是用双手蒙住了眼睛。山地男女表达感情的方式就这样直接,晓寒看得有趣,先是笑,后来就想到自己的形单影只,到有些伤感。他起身拎起水壶到厨房里烧水。

茶壶里的水“滋滋”地哼着,火光照着晓寒的脸。他现在可以暂时躲开院里的喧闹。他闭上眼睛,想起曾经的女友,大学毕业后,即刻转身嫁人的女友,诸多的无奈与苦楚只有自己知道。他还没有陷入遐想,就被几名年轻女子拽回现实。她们一字排开站在晓寒面前。其中一人说,老师,找你闲闲。晓寒有些愕然,却又不好说什么,把身后的条凳递过去。她们坐下了,晓寒有些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中一名女子说,老师,我叫桃花,我做你媳妇,要不要?对于这样的表白,晓寒头一回遇到。他涨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另一名女子说,我们五个都在这里,你看上哪个都行。那名叫桃花的女子说,你要答应,放假就和你一起回去。晓寒说,可以呀。几位姑娘便哈哈大笑起来。晓寒正要起身,桃花走到他身后,双手箍住了他的腰。晓寒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脸色煞白。正好水烧开了,水从壶嘴里喷出来,将火塘中的灰烬溅得乱飞,几位女子忙不迭地跃开了。晓寒伸出手将茶壶拎下来,把开水灌入暖水瓶中。他说,我把暖水瓶提到楼上去,柜子里有洋芋,你们烧吃。拔脚要走。几名女子哪里肯依,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让他进退不得。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香草转了进来。香草说,你们不要打扰老师休息,让他上楼去。桃花说,香草,你莫多管闲事。香草说,老师是坝子里的人,他不习惯你们这样。桃花呵呵笑道,莫非你看上他了。香草说,桃花,老师是我们全村人都应该尊敬的。桃花说,你出去,不要捣乱。别的几名女子便过来拽住香草往外拖。晓寒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高声道,你们还有一点羞耻心吗?说着拎起暖水瓶,从几人中间挤出去,上楼,打开宿舍门进去,把门闩插上,再把办公桌搬过来顶在门上,方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了。

晓寒不敢点灯,静静地躺在床上,院里的吵闹、嬉戏、音箱里传出的电影音乐和对白搅得他心烦意乱,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沉沉的暗夜,反倒拒绝周围的喧嚣了。他眼前交织、重迭、闪现着诸多往事,几年来的生活如梦如幻,他是怎么来的,到底是为什么,他曾经思考过,现在却又显得极为模糊。在辗转反侧间,晓寒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渺无人烟的雨夜里爬行,在荒草摇曳的旷野里奔跑,他的前面,始终有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却总是看不清她的脸。

不知何时,电影已经散场,院子里杳无人迹。清冷的月光洒在楼道的木栏杆上。晓寒忽又醒来,透过窗玻璃,他看到了铺在院子里的月光,看到了月光下孤零零的山峰。这时,他听到一声低呼:老师,老师!是一女子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很近,仿佛就在门外。晓寒没有吭声。良久,那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显得异常凄婉,晓寒心里不禁一凛。女子说,老师,我是桃花。晓寒想起了,就是在火塘边说要嫁给他的桃花。桃花说,老师,我十八岁了,我晓得你看不上我,可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想老死在大山里,守着几块山地,过着穷巴巴的日子。我也想看看山外的世界,看看城里人是怎样的生活。其实,我们村里好多姑娘都出去挣钱了,有的还得了不干净的病。可我不想那样,我想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到好一些的地方,过好一点的日子。老师,你娶了我吧!说到后面,桃花的声音有些哽咽。

晓寒躺在床上,一直不吭声。他能说什么呢?自己都前路迷茫,何况其他。

窗外的桃花伫立了很久,晓寒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瓦片,瓦片间漏下的月光斑驳迷离,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桃花站了多久,晓寒不知道。临走时,桃花幽幽地说,老师,我走了,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晓寒静默,听着脚步声远去。

这是一个纷繁复杂的夜晚,晓寒心乱如麻。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能做的,就是尽快入睡,明天还得上课。他努力使自己渐趋平静,他睡着了,沉入更深的夜。

不知何时,老鼠“吱吱”的尖叫唤醒了晓寒,它们成群结对、肆无忌惮地在楼板上奔跑,像一场赛马。那种横冲直闯的蛮横,使晓寒极为懊恼,他不知道要怎么办,点亮马灯,却见一只大老鼠坐在楼板上,眼睛咕碌碌盯着他看。晓寒正要喝斥,一只老鼠从屋顶摔下,直击他的鼻尖,酸、疼、麻,晓寒一把抓住它。老鼠一急,便来咬他的手。晓寒一惊,把它摔到楼板上,老鼠“吱”的一声,遁到墙缝里。而狂欢的鼠群,也暂时停止了奔跑。

这样一来,晓寒睡意全消。他找出一本小说随意翻阅,借此催眠,却听见学校背后传来了山歌,在暗夜中,显得高亢、深情、忧伤。

阿哥哟,你从哪里来?

自你来到桃花坳

阿妹的心就飞到了你身边

妹有情来哥有意

你就应一声

歌声钻入晓寒的耳孔,在小屋里萦绕。晓寒钻入睡袋,可那歌声依然不屈不挠。

阿哥哟

白花红花开满山

妹是悬崖野杜鹃

采花要靠胆子大

看你可登攀?

要爬高山你上路

敢登悬崖你就来

花上小妹爱一个

一心等你摘

晓寒知道,桃花坳有“对歌”传情达意的习俗,很多情人都是用歌声为媒。可他能做的只有沉默,一直沉默,让对方知难而退。而火辣辣的歌声依然飞入校园。

阿哥哟

你是坝子里的黑骏马

妹是山里的小羔羊

羔羊怎把骏马配

妹心知肚明

阿哥哟

你的心比石头硬

你的嘴比锁还牢

阿妹嗓子唱干了

只为听哥一句话

妹心好比磐石坚

今生愿跟阿哥走

阿哥若是黑骏马

妹愿做你背上鞍

阿哥若是空中鸟

妹是天中一阵风

送你上青云

阿哥哟

你不吱声妹要走

妹走还要三回头

妹要回头望一望

记住哥的样……

晓寒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冲出去告诉她,他很感动,但是他不喜欢她,爱情不能强人所难。他想说,能不能让他睡一觉,早上他还要给学生上课。他愤怒地冲到校门外,拧开手电筒一照,却不禁失声叫了起来,香草,怎么会是你?

晓寒看到,香草满脸都是泪水。

 

6

 

中心校发了通知,各校点要把学生带到村完小集中进行期中考试。昨天还是晴天,早上一起来,雨点便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晓寒带学生到响水滩的路上,一直下着雨,他只好轮流背一年级的学生,叮嘱大家小心些,不要跌倒。

晓寒把学生带到村完小时,离开考还有五分钟,村小校长颇有微辞。晓寒说,六点钟我们就出发了,没料到下雨,本来一个半小时的山路,走了两个小时,实在对不起。校长说,晓寒,你从市里到我们秋枫浦支教,已经很难得了,其实我不应该责怪你的。晓寒说,要是中心校能抽监考教师,到各校点考试,或许更妥一些。校长想了想说,你的建议不错,我会在校长会上提的。晓寒说,这样才好,学生们太小,挺可怜的。

考试间隙,晓寒到校长办公室看了看近期市、县等各级关于教育的文件,有一个到省上参加教师夏令营的名额,中心校已作了安排。还有如何推进素质教育的文件,也是老生常谈,只有一份积满灰尘的通知让晓寒心中一动,市教育局拟办一份教育期刊,要在全市教师中招一名编辑。晓寒拿着文件问校长,校长一拍脑袋说,你不说我还忘了,全乡还没有人报名呢,都担心考不上。我看你平时写写画画的,可以试试。可你要走了,对我们却是损失。晓寒呵呵一笑说,我就代表咱们秋枫浦报考,考不上也不要紧。

晓寒带着学生离开响水滩时,大雨如注。本来晓寒想让学生在村完小住一夜,可地点太挤,没法安排。走过响水河时,河水已经漫过简易木桥。晓寒让段四全和成旺带着三年级的先走,回去报告村长老罗,让他带人接应。他看着他们过了河,便让一、二年级的学生排队在河边等候。他脱了鞋子,将学生挨个背过河。一个、两个、三个,背到第十个的时候,雨点如鞭子一般敲打着地面,河水涨得更高,简易木桥在浑浊的河水中若隐若现。晓寒想不好,得抓紧时间,他加快了速度,将剩下的七个学生背过去。最后只剩下李菊花了。晓寒擦了一把汗说,好了,把你背过去,咱们就胜利了。李菊花笑着扑到晓寒的背上,伸出手替晓寒擦拭额上的汗珠。

晓寒背着李菊花,一步步走向桥中间,他感到木桥已经摇摇欲坠,想快速通过,无奈水流太急,只能求稳。他的脚掌揸开,牢牢地扣在桥面的圆木上。还有两三步就到对岸了。就在这时,一股更大的水流冲来,“轰”的一声,整座桥塌了,晓寒和李菊花一起跌入河中,河对面的学生吓得乱叫。晓寒往身后一抓,李菊花不见了。他一急,大喊着菊花的名字。一口水灌进嘴,把他呛得鼻孔发酸。他一纵身跃上浪尖,见远处有个红点,知道菊花在那,便一把抓住桥上冲下的一根圆木。借助木头的浮力尽力向菊花冲去。快要抓住菊花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淹没。等他探出头来,菊花早漂远了。

已爬上山的成旺和段四全听到同学们的呼救,转身跑回河边。他们看到晓寒抱着圆木找李菊花,也顺着河沿找。发现李菊花露出的红衣便向晓寒呼叫。晓寒在河里目力受限,便沿着成旺手指的方向往下游。终于接近李菊花了,他先将手里的圆木推向她。那圆木有几丈长,李菊花虽被河水冲得晕头转向,但依旧有求生意识。她立刻用双手箍住圆木。晓寒抓住圆木,慢慢靠拢李菊花。他大声喊,菊花别怕,抱紧木头,老师在这里。李菊花看到晓寒,也奋力挥动着手里的斗笠。晓寒靠近,抽出皮带,将李菊花瘦小的身子牢牢地捆在背上,一只手抱着木头,另一只手奋力向岸边划。开始,他逆流划,费了半天劲游不了多远,他又改变方向,顺着水流的方向划,斜着向岸上靠。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就划离了江心。快到岸边时,他觉得力气正一点点失去,便将李菊花解下,用皮带将她的身体固定在圆木上,让她紧紧抱着。他向岸上喊了一声接住,便奋力将圆木推上岸,成旺和段四全一把接住了圆木,将李菊花拉了出去。

晓寒用尽了力,马上呛了一口气,接着身子向下沉。他向上跃,可手和脚都没力气。在河水中,他看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接着嘴里吹出的气泡在河里一串串向上浮动,他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我完了,游不出去了,可惜。接着,他觉得自己正在丧失意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一根竹竿伸过来,在他眼前晃。他立刻苏醒,双手本能地抓住竹竿。接着竹竿向前移,他被竹竿带着往前游,几分钟后,竟到了河边。接着,有人将他倒提起来控水。他吐了几口水,渐渐苏醒,看到了围成一圈的学生,还有老罗和香草。他想喊,却没有力气,静静地躺在河滩上。很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和大家一起回到桃花坳,把学生挨个送回家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软软地倒在床上睡去。

晓寒勇救溺水学生的事很快传开了,市、县教育局、乡政府专发了红头文件通报表扬。而对乡中心校这种不切实际的统考方式,则通报批评。桃花坳通往响水滩的桥在第一时间得到重修,成为一座钢索吊桥。慰问晓寒的部门一拨又一拨。晓寒很淡定,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热闹过后,桃花坳还是桃花坳,他呆一天,书就得教一天,学生就不能辍学。家长们理解了晓寒的苦心,再难也不让孩子辍学回家了。

晓寒的生活一如以前的空寂,只是多了几分淡然,他渐渐适应了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山居生活。

难得的一个晴天。放学后,晓寒把背囊铺开挂在院子里晒,泡了一杯茶坐在桃树下喝,享受惬意的阳光。不料校门“噼哩叭啦”地打开,两扇门板被撞得山响,老罗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他大声喊,老师,救我。晓寒正弄不清怎么回事,只见一名女子从院门外冲进来,脱下绣花鞋就朝老罗掷去,老罗头一偏,鞋子便飞进了教室。晓寒来不及多想,站起来说,这里是学校,你一个女人家,文明点。话刚说完,却看清了眼前的女子是桃花。桃花气喘咻咻说,打死他才解恨。晓寒说,我说桃花,村长可是长辈,他哪里又得罪你了?桃花说,老师,难得你还记得我叫桃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现在不打他,也不骂他,你让他自己说,他干的好事!一双杏眼依旧瞪着老罗。晓寒转身问老罗,村长,你咋得罪桃花了?老罗抓耳挠腮,面有难色。桃花说,你现在倒晓得害羞了,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老罗说,桃花,你别骂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妈。桃花说,呸,你还讲得出口,你对得起我爹吗?老罗说,你爹说打工就走了,一走就是四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一分钱也没寄回来。哪个晓得他是死是活?这几年,你也在外打工,你们家的大事小情哪件不是我扛着。桃花说,你再说也没用,你就是不该和我妈干那种事。桃花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

晓寒给桃花泡了一杯茶,让她在院子里坐着。他把老罗拉到宿舍里,问老罗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罗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原来桃花就是菊花妈的三女儿,前两年出去打工,却没有走远,到村完小食堂做饭,前个月县教育局安排了一名合同制炊事员,桃花便回村了。前两天她又到大青山顶去看牛。今天下午她刚回家,不巧正碰见老罗和菊花妈亲热。桃花哪里饶得了,扑过来便要打。老罗眼见势头不妙,才一溜烟跑到学校里来,哪知道桃花紧追不舍。晓寒说,那天我去找你,就感觉你和菊花妈之间有事。老罗说,其实这事村里的人都晓得。晓寒说,那你就干脆和她住一家得了。老罗说,你看她女儿,要吃人似的,我哪敢。晓寒说,要么你就收心,省得麻烦。老罗说,我也想,可管不了自己,菊花妈也喜欢我。晓寒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菊花爹要回来好好过日子,你就放手。他要不回来,你让菊花妈办离婚得了。老罗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桃花怎会依我?晓寒说,我去和桃花说。

晓寒到院子里,和桃花并排坐着。晓寒问,你爹有消息吗?桃花摇了摇头。晓寒说,我看你还得去找你爹,让他回来和你妈过安生日子,就无事了。桃花说,我也找过,就是找不到。晓寒说,你妈和老罗有感情,这我也看出来了,你不能让你妈守着一个不回家的男人吧?年轻人有追求爱情的权利,老人也有寻求感情的自由,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桃花说,老师,我的心里好苦。晓寒说,我晓得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你有志向,有想法。怎么说呢,出去吧,城里人满为患,生存也难。要想过好日子,还得让桃花坳好起来。桃花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祖祖辈辈在这里,也没整出什么名堂。晓寒说,所以就得靠年轻人呀。桃花说,我还得找我爹去。晓寒说,也好。桃花沉默了。半晌,晓寒说,回去吧。桃花站起来向外走去,临出门时转回头来看了晓寒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7

 

成旺说,老师,我妈请你到家里吃饭,这让晓寒吃了一惊。

与成旺妈同桌而食,这让晓寒感到局促不安。成旺妈的眼光依然忧郁,却有了几分柔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她殷勤地给晓寒添菜,有米饭、有腊肉、鸡蛋,最显眼的瓦罐里,炖的是小鸡蘑菇汤。这蘑菇是现采的蘑菇,素炒也是山里的美味,何况与鸡同炖。晓寒到桃花坳来,还没喝过这么好的汤,起先的局促转瞬间便被肠胃的舒坦驱散。

喝够了蘑菇汤,晓寒才想起饭桌上没有香草和成旺,他脸红道,这么好的汤,让香草和成旺也来喝一口。成旺妈说,我已给他们留好了,老师不用客气。说着给晓寒斟了一盅自酿的小甑子酒,她自己也满上一盅。在桃花坳,晓寒还没见过女人喝酒,成旺妈的确是一个特别的人。

成旺妈说,感谢你,村里人都说你是好老师,成旺回来也经常说你的好。我要向你道歉,不该让成旺辍学。这杯酒我敬你,说着便把酒喝干了。晓寒看了一眼成旺妈,说谢谢理解,便也把酒喝了。

喝了第二杯酒,成旺妈说,老师,我今天请你来,还有话要说。晓寒说,大婶,我想您一定有重要的事,但说无妨。成旺妈说,我知道香草喜欢你,但不晓得你是什么态度?晓寒想了想说,香草是个好姑娘。成旺妈说,那你喜欢她吗?晓寒说,喜欢。成旺妈说,那你愿意娶她吗?晓寒说,大婶,我是喜欢香草,但不是爱。成旺妈说,这不是一回事吗?晓寒说,这是两回事。成旺妈说,喜欢多一点就是爱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晓寒说,大婶说的也对。成旺妈说,那你愿意留下来,还是带她走?晓寒呵呵一笑道,大婶,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

喝了第三杯酒,成旺妈说,老师,我听老罗说,你姓林?晓寒说,是,我叫林晓寒。成旺妈叹了一口气说,二十年前,桃花坳也来过一个年轻教师,像你一般瘦,一般的高鼻梁,是大理海子那边的人。恍眼一看,你还怪像他哩。晓寒说,噢,有这事?成旺妈说,唉,那真是一个好青年,他在桃花坳呆了七八年,教出了我们村的第一批初中生,那时候初中生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可他们到了县城读初中后就没再回来。他还带学生勤工俭学,扎笤帚,做粉笔,自给自足,学校里种地、养猪,还把肉分给学生们带回家。你看,我家门前的这一片桃林,就是他带学生种下的。晓寒说,真是值得钦佩的前辈啊!成旺妈说,可惜,他最终还是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晓寒说,这样的老师,全村人都会怀念的。

成旺妈说,那时村里的姑娘们,都暗恋着林老师,都愿意嫁给他。后来,一个叫春桃的姑娘和林老师偷偷好上了,怀了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到上面告的状,公社革委会派了几个人,把林老师五花大绑拉到秋枫浦批斗。老队长带着全村人到公社求情,都没有用。春桃没办法,忍痛嫁了人。调查组到桃花坳,什么也问不出来,这事也就过去了。林老师也调回了海子边。受苦的还是春桃,为他抚养孩子,受人欺负,二十多年没有过上安生日子,可春桃没有后悔过。

晓寒感到一阵揪心。他说,都说林老师好,我看春桃更是一个难得的人,如果苍天真的有眼,她会有好报的。她老人家现在还住在桃花坳吗?成旺妈说,她是我的一个好姐妹,嫁到响水滩后就没回来了。晓寒想了想说,大婶,有机会您带我去看看她行吗?成旺妈叹了一口气说,都这么多年了,找又有什么用,何必呢!

晓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只记得后来的酒全都是苦的,他还记得站起身时,他向成旺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穿过桃林时,他见到了香草,她身上的背篓里装满了桃子。香草笑吟吟地望着他说,您喝醉了,不要走,我给你煮茶喝好吗?晓寒舌头打结道,香草,你摘桃子啊?香草说,是啊,明天秋枫浦赶街,我去卖桃子去。晓寒知道,一篮桃子,从桃花坳背到秋枫浦,要半天工夫,可卖不了几个钱。这就是香草们的日子。晓寒说,明天要起早,你早睡点,我走了,挥挥手,便爬上了山道。

晓寒没有回学校,却到了老罗家。老罗说,你到哪里吃酒了,脸整得红通通的。晓寒说,你猜?老罗说,吃酒也不约我,还叫我猜。是不是四全他爹宰羊?晓寒见菊花妈和菊花都在,便把老罗拉到一边说,走,到学校去,有事我问你。老罗说,天都黑了,我还到那里整什么?晓寒说,那到门口说。走到门口,晓寒说,今天我到成旺家喝酒了。老罗听了吓一跳,差不多蹦了八丈高:你去成旺家吃饭,你是瞎编的吧。就他妈那样,还能留你吃饭?怪球事。晓寒说,是真的。老罗说,她请你吃饭,没说什么吧?晓寒说,她提到了林老师。老罗便不吱声了,蹲下去掏出一支纸烟,划了根火柴,深吸了一口,烟头在暗夜中忽闪忽闪。晓寒说,我来只是想问你,我们找成旺那晚上,你和我讲的那些,是不是真的?老罗说,是真的,我还能哄你不成。晓寒再问,真的?老罗呼地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说的是假话,你把我头一刀剁了。说罢转身进门,一只脚跨进去,头却扭回来说,咦,你问这个干啥?晓寒说,没干啥,只想证实一下。老罗摇摇头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成旺妈请你吃饭。

山坳里的夜晚,孤寂、落寞、惆怅,松涛一浪推着一浪,把夜色推到风的深处。十万大山就是连绵起伏的海洋,桃花坳小学就是海洋中的一叶扁舟。黑黢黢的夜,使山坳陷入无底的深渊。晓寒打开校门,一缕风呼地涌入,把他推进门去。他心里一颤,合上门,插入门闩,摸索着走进宿舍,点亮马灯,灯光驱开了方寸间的夜色,让他心安。他从背囊里抽出一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手指与纸页的摩擦,让他困顿的心得到抚慰。

 

8

 

晓寒到市教育局,参加期刊编辑招考后,顺道回海子边看望父亲。从学校退休后,父亲益显颓唐了。晓寒在家住了一夜,陪父亲在堂屋里闲聊。他将应聘的事说了,父亲点点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父亲的态度一贯都是这样,对于晓寒的读书、择业等问题,他从来都是不管不顾。更多的时候,晓寒聊到了桃花坳。他注意到,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暗夜中的一簇火把,转瞬间却又熄灭了。晓寒说起了桃花坳的女子春桃与林老师的故事,还有香草,那片灿烂的桃花。父亲一直在听,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在抽烟。最后,晓寒不再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说,这是一个美丽忧伤的故事,你的口头表达能力好多了。老人伸了个懒腰,捋了捋白发,便进屋睡觉了。

晓寒临行时,父亲给他塞了个牛皮纸信封,说里面是一些花籽和蔬菜籽,可以带领学生们在空地上种些花草,种点菜,既能美化环境,又可以改善生活。晓寒回到学校,打开信封,确有一包菜籽和花籽,还有一封信,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信中父亲说,桃花坳就是他二十多年前任教的村庄,他就是故事中的林老师。他一直讳莫如深。哪曾想二十年后,自己的儿子同样去了桃花坳,此乃天意。他不奢求谁能原谅,只希望香草和她的母亲过得好,存折中的五千块钱是给香草的一点补偿。晓寒读罢信后笑了笑。

晓寒在包谷地里找到香草,欲言又止。香草说,老师,你有话就说。晓寒说,你要坚强。香草说,我一直很坚强。晓寒说,你爹是一位老师。香草说,我从小就知道了,村里人都叫我野种。晓寒说,你知道你爹姓林吗?香草说,我知道。晓寒说,我也姓林。香草说,天底下姓林的人多了。晓寒说,是啊,可我是你哥,你爹就是我爹。香草哈哈大笑,老师,你倒真会编故事,我薅包谷呢,你没事我可要干活了。晓寒说,真的,我没哄你。香草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晓寒把她的肩膀扳过来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真的是你哥。香草看着晓寒,忽然呆住了。片刻,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飞跑回家。晓寒也尾随而至。

成旺妈坐在火塘边,任由香草哭够了,才说,我早看出来了,他真的是你哥呀!香草说,他怎么会是我哥,不是?成旺妈说,香草,这是事实。香草依然摇头,妈,怎么可能,我喜欢的男人怎么就变成了我哥?我活了十八年,突然钻出一个哥来,你叫我怎么办?晓寒走过去,握着香草的手说,我真是你哥呀,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样不好吗?香草转过身来,扑进晓寒怀中,叫了一声哥,又哭了。成旺妈走到门外看着天空,静静地淌着眼泪。

晓寒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香草的手心说,这是爹让我给你的一点钱,他说他只希望你们母女过得好。香草一把推开晓寒,霍地站起说,我不要他的钱,这么多年,他到哪儿去了。希望我们过得好,说得好听,我们能好吗?你看我妈,都成这个样子了。快要二十年了,我们母女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林晓寒,你说,我们能好吗?晓寒站起来,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香草:我知道,你们过得很难,比村里人更难。香草说,你告诉他,我不要他的臭钱。你还告诉他,我恨他。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们,他怎么不来?晓寒说,你骂吧,你应该骂,骂个痛快。

成旺妈转回身。她说,香草,你为什么只有恨呢?你跟着妈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以后就慢慢好了。很多年了,我的心中只有想念,没有恨啊,我没有后悔过。心里住着一个人,几十年住着,是福呢。我老了,我走不动了,我一辈子就守着这片桃林了。香草,你不一样,你爹不来看你,你要去看他。只要他见到你,就是见到了我。香草说,妈,你怎么这样,一辈子软弱,一辈子受人欺负。成旺妈摇摇头说,妈不是软弱,妈是看开了,看开了呀。你见了你爹,就说我问他好,今生我就不见他了,还是到地下再会吧。说到这里,成旺妈笑了,一缕红霞飞上她的脸颊。

夕阳给桃花坳抹上了一层黄金。晓寒说,妹妹,咱们出去走走吧。香草点点头。晓寒带着她穿过松林,爬上学校背后的山尖,坐在一块青石上。晓寒说,他经常在黄昏坐在这里,直到夜幕低垂,响水滩的灯光次第升起。此刻,他的身边还有香草。晓寒告诉香草,他常这样俯瞰。离他们最近的是学校,学校往下是松林;松林尽头是村庄,掩映在林木间。村庄之下是长满荒草的山坡。山坡下便是响水滩了。黑潓江在这里划了一道弯,与响水河在这里合流。河湾里便有了更大的村庄,村庄旁有省道通过。再往对面的山上看,依然是笔立的山峰,山峰之外还是山峰,连绵起伏。依稀可辨的村庄藏在大山腹地,显得那么弱小。晓寒看着看着,心里便有了几分苍凉。晓寒说,你还得和我回去看看爹,爹老了,没多少日子了。香草点点头。晓寒说,你和我下山,我到海子边给你找点事做,多挣点钱。你妈治病要用钱,成旺读书也要用钱。香草说,不怕,我苦一点也是了。晓寒说,那天我看到你背桃子到秋枫浦,真是心疼,走那么远的山路,卖不了几个钱的。香草笑了,笑得咕咕咕的,像一只温柔的鸽子。她说,哥,你真会心疼人啊,哪个姑娘跟了你,那就享福了。晓寒说,你是我妹,我要疼你一辈子的。香草说,你嘴巴抹了蜂蜜了。

 

9

 

晓寒没有想到,他会考上教育期刊的编辑。那天老罗到秋枫浦赶街,给他带来了信,拆开一看,却是录取通知。晓寒乐了,老罗愁了。晓寒说,你莫急,很快中心校就会派来教师。果然,晓寒到市教育局报到之前,乡上调了段天德来。段天德见了晓寒说,我家就是桃花坳村的,还是你爹的学生。晓寒说,这可好了。老罗说,还有更好的,乡上考虑到桃花坳周围村落分散,打算在桃花坳小学办一个半寄宿制校点,重新聘用桃花做炊事员。晓寒笑道,有了半寄制校点,学生再也不必风里来雨里去了,这可是大事,村里应当庆贺。老罗压低声音说,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桃花已经找到他爹了,人家早就在邻县做了上门女婿,菊花妈正和他补办离婚呢。晓寒揍了老罗一拳说,你个老东西,人家离婚你到高兴了。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离开桃花坳那天,香草早早就到学校,帮着收拾衣服被褥和书籍,锅碗瓢盆是学校的,也洗干净收拾齐整地摞着。学生们不听晓寒的,赖着送一截路。老罗吆了骡子,硬要帮晓寒驮行李。晓寒说,我就一背囊,没什么好驮的。老罗不依,说是来的时候没接上,再不送,他这个村长就不称职了。香草说,村长也是好心,你就领情。老罗说,香草,这回你到海子边看你爹,可要记得回来桃花坳。香草沉默不语。孩子们把晓寒送到村口,还要跟着走,段四全、成旺、李菊花流着泪,说是要把老师送到响水滩。晓寒不允,把他们撵了回去。孩子们便爬上山顶,说要看着老师一直走到响水滩。

在路边等车时,香草说,哥,我就把你送到这里,我不走了。晓寒问,这是怎么啦?香草说,小杨来信了,过两天就要回来,让我等他。晓寒说,小杨,就是那个代课老师,你原来的男朋友?香草说,是啊。晓寒说,他不是去深圳了吗?好像听老罗提过。老罗说,香草,你到闷得住。香草说,我也才知道,他在深圳没多久,又去丽江种雪桃。哥,等小杨回来,我俩一起去看爹,还有你。晓寒摇摇头说,那到好,只是他回来不会再走吗?香草说,小杨当初走,是因为太穷,找不到出路。小杨在信中说,丽江雪桃的母本和桃花坳的山毛桃品种相同。他发现,丽江雪桃基地的土壤、气候、海拔都和桃花坳相近。他不想再打工了,他要回来,和我一起改良山毛桃,把桃花坳的山地都种上丽江雪桃。到时候,漫山遍野都将是桃花灿烂。

呵,漫山遍野的桃花灿烂,那将是怎样的美景。晓寒回望苍莽群山,挥挥手,再挥挥手。他的眼前,飞出万缕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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