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葛:为逝者而歌

作者:殷必聪 日期:2016-03-07 来源:姚安县彝族文献资源库点击:4024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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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必聪(彝族)

     梅葛是彝族纪事长诗,历史较为悠久,是以耳闻口传形式流传了下来。梅葛的故里——直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麂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姑娘是小伙子撵出来的、山歌是小姑娘撵出来的、梅葛是悲伤撵出来的。的确我所采访了解到的梅葛演唱者,皆与逝者的思念情感而发自肺腑的散发内心之疼有关。

     接下来,笔者为读者列举几个梅葛歌者,他们是怎样对逝者的爱而歌。

     永仁县直苴村且田村民小组有一个名叫张利福的彝族老人,说老人可年纪不算大,今年刚好花甲之年——60岁,是州级梅葛传承人。不过他的生活经历很受人同情。他刚满6岁那年,在我国都处于非常贫困时期,山区农村就更不用说了,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别说求医看病,温饱问题都得不到解决。父亲就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下,受到病魔的折磨,没钱给他父亲医治,英年早逝,当时他父亲年仅39岁。虽然,他年纪还很小,但是,对他幼小的心灵打击特别大,心里背痛无比。懂事的张利福,每当村里有人去世,他都场场到场,一来跟死者儿女、子孙作伴,二来倾听老者演唱梅葛。更不幸的是,他8岁时,他妈妈改嫁了,他便成了无人管的孤儿。俗话说“穷人的儿子早当家”,他就是这样,他的同龄人都读书了,可他不能,他的同龄人睡觉了他不能睡,他的同龄人还没有起床他就要起床。就这样他幼小的身躯撑起了一个人的家,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屋,在雨季里,外面下大雨,屋内同样下大雨,外面下小雨屋里一样是小雨,床铺就是一块木板,没什么垫褥,就用一块通有几个洞的毡子,裹着瘦小的身体。

    在当时那种大集体的体制下,生产队分粮食都要按工分来分,工分少粮食也就分多少,一直吃不饱、穿不暖,经受饥寒的摧残、折磨。他就算很勤劳、很卖力,始终也没能拿到大人一样的工分,有些壮劳力出工不出力或偷懒躲工,到头来,他的工分仅有大人的四分之一。他也为生产队放过牛、放过羊、放过骡马,他放的与大人放的一样的头数,可记工分就比大人少了四分之三。他也跟记分员甚至生产队长争论过,还是不被采纳。他心中的怨气越积越深,内心的苦楚越来越多,他就向大人一样,用梅葛诉说他的痛苦。慢慢的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梅葛真能让人舒心。就这样,不论放牛羊、不论在家里他都不忌讳地唱。后来,不仅他的梅葛歌词丰富,还练就了一副好嗓子。他长大后,经常被抽调到业余文艺宣传队里参加演出,慢慢的成为了文艺队里骨干、台柱子。他妻子嫁给他之前,跟他同台演出过,也就是喜欢上了他的那个好嗓子,不管妻子父母的激烈反对,还是嫁给了他。

那天,听他讲了他的艰苦生活的过程,并洗耳恭听了张利福小时候经常演唱的梅葛。

  阿梅利阿梅——

  别人也是人

  我也是人

  别人有娘护着

  别人有爹管着

  我独自一人

  出门没人管

  回家无人疼

  半壁房子半张床

  没有被盖没有垫褥

  饿一顿来饱一顿

 

  阿梅利阿梅——

  哪怕一条小狗也有爹妈护着

  就是一只小牛羊也有爹妈养着

  就连小鸟也有爹妈疼爱

  小狗不用担心肚子饿

  小牛羊不用担心饿肚子

  小鸟天天有食吃

    张利福老人,唱着梅葛回想过去,回想过去唱着梅葛,唱到这儿,已经泪流满面,再也唱不下去了,我就安慰了他说:你现在有了两个儿子,又有了孙子,儿孙满堂,不愁吃、不愁穿,别伤心了。他泪水一揩,笑眯眯地唱了一首歌词不太准确的汉族歌曲《双脚踏上幸福路》。目前,他的确双脚踏上幸福路了,不愁吃穿,并且出门有两个儿子的摩托车接送。尽管生活改上了,日子好过了,可一直不忘梅葛的演唱和传承,每年彝族赛装节,张利福都要露上一两首梅葛调。

    再说说另一位梅葛州级传承人——李世代,他是居住于直苴村且么村民小组。当时要采访李世代这位老人时,听村委会的领导说,一直没有接受过采访,他遭遇过多,思想压力特别大,不愿意向外人透露自己的不幸。通过直苴村委会村支书李海科,做了李老的思想工作也无济于事,几经周折,后来找到李世代那未成年的孙子,我们给他孙子讲了我们的来意、采访的意图,经过孙子跟李老沟通,勉强答应了采访。

   在村支书李海科、村文书李鹏桂和李世代孙子的带领下,走进了李世代家里。李老独自一人坐在正房的屋檐下,我们采访时是晴空万里的一个初秋,天气不算冷,可他老人家戴着一顶通了洞的棉帽、穿着一件非常破旧的棉衣。他孙子给我们找来几把凳子,那凳子也是用三块木板钉制而成的比较简易的凳子,凳子只有3公分高,脚长一点、油肚稍大一点的没办法坐下去,一坐就要往后倒。我们就将就坐在他面前的用石头支砌的沿砍上。看到老人家眼神呆滞着,偶尔还颤抖着手和身子。我们把所携带的一些食品递给他,也不接,没什么反应。我们问他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也就不答腔。

我们采访之前,从村委会了解到,他老人家喜好酗酒,也喜欢讲他以前在部队的生活,特别是在部队唱梅葛轰动全场的一些事,见人就讲,遇人就说。

村支书李海科向老人家介绍说,我们是想了解他老人家在部队期间的一些先进事迹。

     人家听后终于开口了。同时,叫孙子拿碗来,约我们跟他一起喝酒,递到我们面前的碗没有一个不缺口的。为了完成我们的采访任务,跟老人家喝起酒来,边喝边聊。当然以老人家讲述为主,我们最多应声呼和一下,表明我们在认真、仔细的听他讲。就这样给我们讲述了部队生活和梅葛的一般结构,梅葛的演唱惯例等等。

李世代今年69岁了,他学唱梅葛同样与他的生活坎坷和生活遭遇有关。他也是6岁那年,死了父亲,当年他父亲才49岁。父亲过世后,母亲一直没改嫁,一人把四个儿女拉扯大。虽然,李世代的母亲没改嫁,一直陪伴着他,但是,始终父亲的早逝,对他打击还是特别大,随时悲伤涌上心头,晚上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流泪,上山砍柴时经常嚎啕大哭。村里有丧事时,跟着大人学唱梅葛、跟着大人跳丧。他在解除心中忧伤的同时,慢慢的学会了梅葛、学会了哭丧调、学会跳丧调。后来他17岁那年,大队宣传征兵政策,他听了以后,很兴奋,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以新的环境淡忘对父亲的思念。

回家跟母亲商量,当时,他母亲强烈反对。他表面上跟母亲说不验兵了,可他悄悄地验了兵,他强健的体魄验上了。到部队以后,在一个建军节文艺晚会上,他演唱了一首相当伤感的梅葛。他的战友们即使听不懂他所唱的内容,可忧伤的旋律感染了全场的官兵,个个留下了眼泪。由于他的演唱技艺、和一副好的嗓子,让他走进了连队的业余文艺宣传队了。虽然,他在业余文艺宣传队里,可他对其他的军事训练毫不放松,严格训练,认真把握要领。在他的刻苦训练下,连队、团部举行的军事大比武,多次拿到了冠军。

本来,他可以留在部队里,当任小军官的,但是,当时大哥到外面工作,大姐和小妹都已经嫁人,家中只有老母亲孤身一人,考虑到母亲在家里,无人照顾,就离开了生活4年的部队,回到了家乡——直苴。

    回家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生活即便清苦,一家人还是和和睦睦,可算是幸福的一家。没过多久,厄运又降他头上,母亲过世了。当然,他母亲过世是因为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也可以说是常规。不过更让他伤心的是,一个5岁,一个6岁,两个儿子,相继夭折。真是让他悲痛万分,母亲去世两年死了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儿子死去一年,第二个儿子又死了,对他的打击一次比一次大。更使他不可相信的事实又出现了,他唯一健在的儿子,36岁又去世了,白发送黑发的那种悲痛的滋味,常人都可想而知的。

   由于他多次被打击、多次被刺激、多次增添心中的忧伤,没有其他可以释放心中的悲痛,唯一就是唱梅葛、说梅葛,以梅葛为伴、以梅葛为友,依托梅葛释放心中的忧伤、释放心中的纳闷,依赖梅葛解脱自己。

   听他讲完以后,叫他唱一段梅葛时,他又拒绝了,说家里不能唱。我们跟他说到野外或学校行否。他说可以去学校,刚好那天是个周末。

我们出发去直苴完小之前,参观了他家的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具,就如人们常说的,“抱起大石头冲进去,坛坛罐罐都冲不到一个”,的确如此,言语中一点不过分。猪圈里也只有一头30公斤左右的生猪,说是年猪,不过到杀猪节也可能有50公斤,感觉那头猪严重营养不良。被褥都破烂不堪,楼里没有什么粮食,米柜里仅有10公斤左右的大米。问起他们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依靠时,李老说,就是州政府给的3600元的传承人传承补助经费来维持生活,其余没有什么家庭经济来源渠道。真是同情加可怜!

我们来到学校后,先跟他拉了家常,消除他的一些不必要的顾虑,才请求他演唱梅葛。他唱道: 

 

   阿梅利阿梅——

   别人长了一个头

  我也长着一个头

  别人长了一双眼睛

  我也长着一双眼睛

  别人长着一双腿

  我也长着一双腿

  别人是那样活

  我是这样过

  别人一日三餐还有肉

  别说有饭还有肉

  我家一日两餐还保不住

 

阿梅利阿梅——

别人家里儿孙满堂坐

我家孤苦伶仃两老过

别家耪田种地有儿孙

我家犁田耙地就是我一个

别家粮食五六石

我家只收五六斗

别家猪鸡牛羊关满圈

我家畜圈空荡荡

别家年猪大如牛

我家年猪瘦如鼠

别家杀猪团团坐

我家杀猪老两个面对面

李世代老人家,唱到这儿,“咴——”一声长长的呼了一下,又是一句话不说,一直凝视着地面。

又说说直苴村委会且切村民小组李清元,他生于1942年6月,现年72岁,是州级“彝族赛装节”代表性传承人,虽然他是地道的彝族,可他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他从小跟随老祖李月生颇学习毕摩祭祀,学习期间给老祖李月生颇打帮手做祭祀活动,同时学习了梅葛演唱。他老祖过世后自己独立主持祭祀活动。李清元的祭祀活动,主要是为人做冷斋、叫魂、办丧事、喜事、看门向、撵坟地,为赛装节、火把节、尝新节、杀猪节等节日做开节仪式和祭祀活动主持。由于他能够做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很受当地老百姓的欢迎和爱戴。

那天去采访他时,是我陪同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汤世杰老先生和万利书、后亚萍作家一同前往。我们驱车到了直苴完小,在直苴村委会领导的带领下,沿着古盐马古道顺河而进,那古驿道前人断断续续的铺就了一些石头,不过多年受骡马、牛羊的践踏,凸凹不平、坑坑洼洼,行走十分困难,特别是一再担心汤老。最终我们还是踉踉跄跄拐到了李清元家里。我们进门看到70多岁的老人还在忙活着,是为我们准备中午饭。那顿饭吃得很香,很可口,直苴原生态的鸡肉、松茸,饭后跟老人聊一些家常话,当提及梅葛的时候,他说不说这个了。我们才反应过来,在家里不能讨论梅葛的相关话题,更不能演唱。不过李清元老人家很爽快,说到赛装楼去,到时候讲什么、说什么、唱什么都行。

到赛装楼老人呱啦呱啦地讲起来了,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讲了。不难看出,老人是个非常开朗、爽快的。他一直在笑着讲,讲到如何串姑娘房、如何对歌等等。说有时串姑娘房,姑娘的房门叫不开,就上房皮拆瓦、拆门而入都做过。

看着他一直笑眯乐和的,其实他也有很多不幸。他8岁母亲去世,十二岁时父亲游去世了,后来长大结婚,生儿育女了,又在全家最幸福的时候,老婆又去世了,当时老婆才49岁。人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讲到他的这些不幸之事,还是很淡定,只是收起了他的笑容。

他也知道我们是冲着他唱梅葛、讲梅葛而来,还没等我们要求唱梅葛,他就开始了。

阿梅利阿梅——

无人烟时我爱你

有人烟时你爱我

无人烟时谁跟谁

有人烟时谁尾谁

天下只知你我心

我心不变爱你心

曾说你来深爱我

到头我来怜惜你

旧说爱我三生世

 

阿梅利阿梅——

现说离我远而去

父母求跪你孝顺

曾经全是夫妻恩

三伏两头一身病

你躲石层白崖下

神医送技救你回

俯身扶你身不挺

跪地渴求三分敬

哀声一句三倍忧

说好三天你回归

 

阿梅利阿梅——

家做筛子等你筛

门前撒灰盼你踩

一去离我不复回

冤做夫妻百日求

曾说夫妻就地拜

一拜夫妻你和我

二拜求生永幸福

三拜一生同想死

决然你离我分散

今我泪下挥而去

来世你我做夫妻

何时能够在来会

……….

又唱了一段。

阿梅利阿梅——

一屋两堵墙

两人一条心

一屋垮半壁

一人坐半边

一沟水半流

一挑剩一桶

 

阿梅利阿梅——

放羊到山里

只见半匹梁

顺下山箐底

只见半截水

昔日一对人

现留我一个

  听了老人的一番演唱,我已经成了泪人,再也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因为我都跟他有过一样的经历——中年丧妻。人们常说:“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幼年丧父,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是啊!中年丧妻的那种悲痛是难于承受的。

   彝族梅葛的确博大精深,《创世》、《造物》各梅葛片区的演唱内容大同小异外,内容最丰富、感情色彩最浓、最有感染力的还是《杂梅葛》。不过不论哪一类的梅葛唱起来都是与对逝者的爱放不开,非常伤感、非常忧伤的。

    啊!这就是永仁彝族梅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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